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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城小巷越走越深，李姿莹踏上巷中的青苔石板路，又看见两旁熟悉的青砖灰瓦。
那一道道墙壁，一处处老宅，一条条巷子，就这样伫立着，延展着，唐宋的风韵、明清的烟火均已不见，留下这一片老去处供人怀想。
巷子很深，很静。平日里人们习惯于关门闭户，除了偶尔飘过“收废品”、“磨剪子来，戗菜刀”的声音，难得听到人声，更难见到人影。
然而，李姿莹这一次却无心体味这深巷宁静。她加快脚步，目光所及处，只见得花池拆了，墙标换了，陈园关了，木电线杆也不见了踪迹。
石牌楼和风箱巷的交叉口到了，李姿莹停下脚步，巷口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收了张望的神色，低沉地问道：“我父亲这张像……就是您画的？”李姿莹平复了一下呼吸，点点头，旋即又指了指画像右下角写着的电话号码。
中年人垂下头，抽泣起来，然后右手摆出一个请让的姿势。
李姿莹忐忑而又好奇地来到石牌楼24号的房前。中年人开了木门，再次做势请进。
“非常感谢您……父亲走之前叮嘱我，一定要找到您，一定要请您进屋，一定要告诉您，这半年多来，每天招呼问候的‘你好你好’是他一天中最大的事，最开心的事……可怜，唉，他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您……”
“李姿莹……”
“李……姿……莹，李女士您好……都怪我，都是我们不好，没有尽到做孩子的孝心，没能好好陪伴父亲临走前的每一天……唉，老天，我都忙些什么啊！就连让找您，我夫人，不，我自己也竟然还批评了老人好几次。”
李姿莹诧异着。
“老人开始感慨，养儿不如养狗，后来果真养了一只泰迪犬，又丢了。今年三月，过寿辰的那天，早早地穿戴整齐，等我们儿女们过来接，恰好您路过时向他打招呼说‘你好你好’。
那天，唉，碰巧参与购房排号，我们直到深夜才赶过来，老爷子气得不愿意开门。第二天，又是九点十七分……这都是父亲后来反反复复跟我讲起的……您又路过门前，那么热情地跟他——一个连亲生儿女都不管的、又老又丑的糟老头子打招呼，您的声音非常柔和，笑容非常可爱……唉……您来看，这都是父亲留下的日记，3月26日，九点十七分。”
李姿莹接过日记，迅疾翻看着：“她又从门前路过，老远就冲着我笑，等走近的时候，她又开始冲着我打招呼‘你好你好，你好你好’，那声音像黄莺一般好听，她的笑比阳光还温暖。我准备了半个小时，临了，舌头却不听话了，‘你好你好’每说一个字，嗓子里都涌动着痛苦难咽的东西。”
“5月15日，5：30我就起床了。年纪大了，收拾自己都力不从心，洗面奶、木梳子、剃须刀，我一样一样地找，还有鸭舌帽。蓝色制服，昨天反复压平了几次，袖口还是有些乱。
8点的时候，我就开始在门口等候，这是很好的天气，又有太阳又有风，九点十五分，她就走过来了。今天真好，我打招呼时说出的‘你好你好’非常顺溜。”
“10月6日，又下了雨，秋天的巷子一派阴寒，已经连续五天了，始终没有见着她再出现，她出差了吗，或是生病了？再或者，是不是搬离了巷子？简直不敢相信，要是连她的招呼也没有了，我活着每天还有什么事呢？
回头想一下，自从三月的那个早上问好开始，我每天收拾自己能花上三个小时，门口的等候和回味也能消磨去两个小时，这，就是我一天中最大的事了。老天，我怎么都没想过请她进院子来坐一坐呢……
唉，我还能求什么呢——又老又丑的晚年，每天还能有人施舍比阳光还要温暖的问候……我的确也该走了……”
“11月8日，我该怎么描述我的喜悦啊，这快乐能跟谁讲呢，我竟然收到了她寄来的油画。原来我在她眼中并不老，并不丑，这画这色彩比阳光还明亮，看，这制服笔挺挺的，我竟然能够笑的这么灿烂，我还能求什么呢。”
李姿莹一边翻看着，一边觉得眼前的文字越来越模糊了，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，手中的笔记本仿佛也越来越重。
她怎么也想不到，每天的一个问候能给老人带来这么大的影响，要不，完全可以多做些什么，起码也留上老人的电话号码。那样，在回乡下的这段时间，即使不能再当面问候，每天打个电话也是容易的啊。
“姑娘，您别难过了，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！五天前，父亲把我们都召集回来，简单吩咐了后事，第二天的早上，父亲就走了，穿戴齐整地走了，他走的很安详。我们收拾院子的时候，找到了这幅画和他的日记。”
中年人送给李姿莹一包书，里面是老人六七十年代时曾经读过的手抄本、。然后，带她参观宅子。老屋太老了，一片阴暗潮湿，只在墙角处精心地种了些花草，风安静地穿过院子，拂过草尖，踅入屋内。
李姿莹仿佛又看见老人穿戴齐整地站在门口。他戴着一顶鸭舌帽，脸面刮得净光，一身蓝色的粗布中山装，面部笑成一朵仿佛过度开放的花朵，他的鼻子和嘴巴拥挤着，左手挥扬着，点头说着“你好你好，你好你好……”
阳光照进巷子来，窄窄的石板路，一边长满潮润的青苔，一边铺着黄煦的暖阳，仿佛写着两个大大的“光阴”二字。
阳光渐渐升高，它不紧不慢地折射在青砖老墙上，然后努力地照射着那烟熏火燎的黑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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