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

宋瑾亦的独断专行逐渐让许多旧臣不满，他们不断在背后编排宋瑾亦，就连傀儡皇帝也开始有了异动。

再次见到宋瑾亦时，他消瘦了许多，满脸疲惫杵在几案上休憩。我掩门正待退却，宋瑾亦不知何时醒了，他叫住我，柔声道：“夜，再替我完成一件事。”

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这么温柔，可惜这短暂的温柔藏着太多的心思。

我压制心头的酸楚，故作镇定的在他面前盈盈跪下。他睥睨我，面上仍旧笑着，眼中还是无尽的冰冷：“夜，替我处理邑王孽党——清氏一族。”

“喏！”我应了声，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宋瑾亦的书房。恍惚间，似是身后传来阵阵叹息，却始终也未曾听的真切。

按照宋瑾亦的指示，我寻到了这次任务的目标——那是一个武功仅次于公子萧的男子。男子瞧见我时，纤长的手抽离琴弦，他将身侧啃着桂花糕的小娃娃护到身后，眼中划过一丝杀气：“你是何人？”

话音刚落，我凌空飞去，银刃直逼男子面门，他反应极快，忙用木椅挡住这才躲了过去。我拔出匕首继续逼近，他腾空而起，电光火石间，一颗石子径直打落我手中的匕首。

我吃疼握住手腕，他手中的长剑顺势抵上我的脖颈，质问道：“是宋瑾亦派你来的！”

我瞪了他一眼：“你问那么多作甚么？我既是输了，要杀要剐便任你处置！”

“杀？我可舍不得。”男子凑近我，将剑丢在地上，我趁势偷偷从发间拔出几枚银针，藏匿在手心里蓄势待发。男子似是看穿我的意图，他突然道，“你这又是何必，我们都是为另一个生命存活的人，互相残杀似有不妥。”

另一个生命？莫非？我捏住银针的手紧了紧，他轻笑着走进我，继续道：“怎么？莫非宋瑾亦没跟你讲我是个神医？”

我陷入沉思，宋瑾亦确实说过…

男子见我缄口不语，便自顾自道：“瞧你的样子，大概也有两个月了吧？只是如今你胎像不稳，还吸入了少量的麝香，只怕再过半个月，你这肚里…我想，你主子应该知道的比你早。”

我心中咯噔一下，不觉间，银针从掌心滑落。

怎会？宋瑾亦怎会心狠到这个程度…

“你骗我。”我喃喃道。

他打断我的话：“我没有理由诓骗你，你现在这个样子，我要杀你易如反掌。”

原来宋瑾亦很早就知道了！他甚至还想亲手杀了这个孩子。

 

“你难道不想跟你的孩子普普通通生活着？”他淡然道。

跟孩子普普通通生活着？我冰凉的手攀上肚子，掌心传来的，是另一个生命的温度。

那是怎样一种感觉，就像干枯的木头突然间萌发了新芽，是那么的奇怪，却又让人依恋舍不得抛去。

我叛逃了，和魅一样叛离了宋瑾亦…

暗影的叛离，对宋瑾亦来说，是何等的屈辱！

宋瑾亦派了无数的暗影追杀我，我浴血奋战了许多天，终是疲惫躺在大树下等死。宋瑾亦是那样的心狠手辣，他不许我喜欢他，不许我有心的权利，甚至不许我有自己的生活。

雨水滴落在我的眼眸里，顺着脸颊浸透了衣裳，不，我不甘心！我抚着小腹咬着牙从泥泞的小路缓慢行走着，沿路滴满了血渍。我知道宋瑾亦的脾气秉性，他没见到我的尸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。

我捏紧手中的匕首，在路过乱葬岗时，将地上被秃鹫吃的差不多的女尸换上我的衣裳，甚至临走前，还将宋瑾亦唯一送给我的念想，一起放在了乱葬岗里…

从那刻起，夜已经死了。

而我，只是个极为平凡的女子——薛婉。

 

五、

生阿鸢的那个晚上，电闪雷鸣。我忍着疼痛咬住木棍不敢叫出声来。直至我失去了意识，正要倒头昏睡，阿鸢那洪亮的哭声，才将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。

后来，我带着覃水镇里整整躲了三年。

这三年我鲜少外出，只偶尔同卖菜的婆婆唠上两句，有时也会鬼使神差地打探宋瑾亦的情况。

听闻他登基为帝，逼的傀儡皇帝疯疯癫癫撞死在龙柱上。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，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。

我擦过额间汗水，将洗好的衣服晾在庭院的竹竿上，屋内，传来阿鸢软软糯糯唤阿娘的声音。

“阿娘，阿娘——”

我笑着端起木盆走进了屋内，阿鸢凑到我身侧，红扑扑的小脸蛋上，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。她指着墨迹未干的字迹，奶声奶气道：“阿娘，你瞧，阿鸢的字好看吗？”

“好看！我家的阿鸢最棒了！”我揉着阿鸢的头，温柔的笑了，倘若公子萧知道，他尚有一丝骨血存留在这人世间，大约是会欣慰吧。

 

阿鸢笑咯咯钻进我的怀中，一双小手紧紧拽住我，撒娇道：“阿娘，阿鸢想吃阿娘做的马蹄糕。”

我抱起阿鸢，戳了戳阿鸢胖嘟嘟的小脸，满是宠溺道：“好好好，阿娘这就给你做马蹄糕。”

阿鸢笑的开怀在我脸上啄了一口，我放下阿鸢，熟练的将菜洗的干净，再看瓮中，却是半粒米都没有。我张罗着出去买米，吩咐阿鸢在家中等我，临走前，我又望了阿鸢两眼。

大约两个时辰后，我匆匆走到市集换了两小袋米，右眼却止不住的跳动。我暗骂一句晦气，转身离去时，猛地撞到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。

“对不住，真是——”我昂头看去，迎上那双冰冷无比的眸子，话卡在喉咙里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宋瑾亦！

我慌张向后跑去，只是没想到，宋瑾亦像头雄鹰狠狠抓住我的肩头，四目对视相看无言。他大概是极愤怒，双眸深邃冰冷，隐隐透着几分杀气。

如今这情形，只能先发制人。

咻——

银针飞向宋瑾亦的面庞，他松开我，身子向后仰去，银针钉在他身后的木桩上。宋瑾亦脸上闪过错愕，很快，就被无比的愤怒取代：“夜，你应当知道背叛我的下场！”

我向后退了两步，更多的银针飞向宋瑾亦，宋瑾亦侧身躲过，一掌打在我的肩头，我被强大的冲击直接打飞两米，疼痛霎时布满全身。我早该明白，根本不是宋瑾亦的对手，更别提从他手中逃脱！

宋瑾亦揪起我，同时手抵住我的下巴，冷厉道：“你就是这样用主子教你武功对付主子？”

我瞪着宋瑾亦，同他僵持不下。

绝对不能让他发现阿鸢的存在！

“我知道，你在想什么！”宋瑾亦忽而笑了，他逼近我，眼中的杀气越发浓烈，“其实我派出去的死士，很早之前就发现你了，连你孩子也一并发现了…还要我说的更清楚明白些吗？夜——”

他一挥手，袖间落下某件物什——那是阿鸢的长命锁！阿鸢，她被宋瑾亦抓了，我顿时慌了，阿鸢才三岁，她还那么小，落入宋瑾亦的手中会怎样？是像魅一样被处以极刑？还是比魅更惨？我不敢再想下去，宋瑾亦的手段我最清楚不过。

“公子…公子，夜错了…夜再也不敢了，要杀要剐，夜听从您的安排，求您高抬贵手，放过阿鸢吧…”我喃喃着不断叩头，眼泪呼之欲出。

宋瑾亦嘴角微微勾起，讥讽道：“夜，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，这又是何苦呢？”

“阿鸢，会比你更有价值——”

他轻飘飘说着，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难过，在宋瑾亦嫌恶的目光下，渐渐哭出声来…

 

六、

我一回去就被宋瑾亦关进了地牢里，潮湿阴冷的空气让我止不住打寒噤。宋瑾亦不许任何人同我讲话，也不许任何人见我，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晓得阿鸢的下落。

“夜，你恨宋瑾亦吗？”俏丽的女声由远及近，我抬头看去，却见苏蕊穿着玄色衣裳现在我面前。

我认得她——魅的孪生妹妹。

“我恨！恨毒了他！”她咬牙切齿说着，美眸含着点点怒火，“夜，我知道你也恨宋瑾亦，既然我们都那么恨他，为何不能联手对付他？”

“好——”

…

我跟着苏蕊逃出了地牢，比起苟且偷生，我更加想知道阿鸢的处境。

苏蕊将暗杀宋瑾亦的计划定在五月初四，宋瑾亦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看他生母的牌位，且从不许任何暗影跟着。这是唯一一次，能成功暗杀宋瑾亦的机会…

我沉默着，始终没说什么。

五月初四，我和苏蕊早早埋伏起来，宋瑾亦果然还是从前那般，带着一摞子经幡走来了。苏蕊狠狠瞧着他，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，她腾空而起，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笔直向宋瑾亦攻去。

宋瑾亦躲闪不及，肩头擦出一道血痕。我愣在原处，我该恨他，可如今却舍不得他死的这般凄惨…

“夜，你在等什么！还不跟我一起动手！”苏蕊朝我吼着，软剑逼近宋瑾亦。

迎着宋瑾亦不可置信的眸子，我缓缓走了出来，剑尖那头，是宋瑾亦萧瑟的身影。

“夜…果真还是太小瞧你了…”他嘴角划过讥讽，眼底带着无比的悲凉。

我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着，苏蕊狂笑着，剑尖直逼宋瑾亦的胸口，宋瑾亦侧身躲过，一脚踢向她的腹部。那力度之大，足让苏蕊倒在地上，半天缓不过劲。

“魅都不是我的对手，更何况你？”宋瑾亦冷笑着，眼神飘忽不定落在我的身上，“你说呢，夜？”

我犹豫着将软剑丢在地上，单膝跪地：“夜不敢。”

苏蕊瞪大了双眸，她捂住胸口艰难道：“夜，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救你！”

我沉默不语，等着苏蕊的下个动作，只要她敢，那么一切都在我的预算中。果不其然，她不甘看向宋瑾亦，用十成的功力，朝宋瑾亦暗地扔出一枚飞镖。

我飞身挡住那记淬毒的飞镖，直挺挺倒在宋瑾亦的怀中，手中的飞针没入苏蕊命脉里。

为了阿鸢，我只能这么处心积虑的算计了。

“公子，我记得你当年扶起我，许我半生荣华，却单单没许我一世安宁。我当时偷偷瞧了你一眼，就那须臾一眼，我就彻底沦陷了。公子，夜…不，大概是薛婉…薛婉此生就爱过一个人，还被那个人亲手嫁了出去…”

我断断续续说着，宋瑾亦颤抖将我越拥越紧：“夜…不要…不要离开我，我不会再把你送出去，不要离开我，不准你离开我。”

“公子…薛婉喜欢你…”

“嗯…”

他应了句，声音哽咽着。

“公子…薛婉喜欢你…”

终于，他红了眼眶，我此生最爱的人，在我面前哭的就像个被人抢了糖葫芦的孩子。我是何其不忍，不忍他这般痛苦，可是我又不得不让他永远记得我，我抚上他的眉眼，所有不舍纠结在此刻皆化作唇边的无奈：“宋瑾亦，瑾亦，好好待我的孩子…”

“求你——”我无力的哀求着，喉咙发不出任何的声音，直至瞧见他不断点了头，我才放下心沉沉睡去…

公子，对不起，夜最后还是利用了你…

可是夜，真的喜欢你…

 

 

—尾记—

高高的龙椅上，双鬓微白的帝王将手中的匕首精心擦拭着，跟随过帝王征战的人都晓得，那把匕首名唤永夜——是帝王随身携带的武器。

殿内寂静无声，只听得到风吹动珠帘的声音。帝王轻叹着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：“夜，你又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？你之前就假死过一次，这次不过是想让我放过你的女儿，所以才故意消失了那么久…”

帝王起身四处张望，却还是没能听到回应，他突然就笑了，仍旧对着空气呢喃着：“夜，十几年了，也该回来了，我不怪你，真的不怪你。”

他从未跟她说过，宋瑾亦此生也爱过一个女子，那便是薛婉。他每每看到她冰冷的神色，都会在想，倘若薛婉不是夜，只是个寻常女子，那她是不是也会拥有如阿鸢般无邪的笑？

只可惜，他还是做了那残忍的刽子手，将薛婉逼的走投无路…

他转身望去，宫灯被风吹灭，空荡荡的大殿内，仍旧没有人回应他…

故事集：(完)